本故事係為真人真事改編
「你是山派的？還是海派的？」朋友閔眼神緊跟著埔里交流道那毫無預兆的大轉彎，我卻覺得他有另一雙眼睛在拷問在副駕駛座故作忙碌的我。我透過後照鏡對他翻了白眼，我今天出席的目的才不是芬多精或是甕仔雞，而是我們要繞點路去摸金雞，今天可是跨年刮刮樂特別加碼，再說，從小出生在群山環抱的南投縣，山就跟奶嘴一樣，那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樂趣早已在童年時期被我吸乾，而海，才充滿了迷人的未知，每當我被現實綑綁的煩躁不安時，我都會在夜深人靜之際敲打浪的節拍，荊棘般的思緒會在海浪退下之際讓我的心靈脫胎換骨。「海派」我說，海，使我的內心得到自由，但我沒說的是，海，也使我的財富得到自由。
「82974，店裡面末五碼是這個號碼的我全包了」香火鼎盛的紫南宮前，我頂著無賴的嘴臉堅定地說著，我心裡知道，這是海給我的禮物，錯不了的，從我第一次享受到自由，我踩著綿密沙灘，海風追逐浪花的同時，在我耳邊遺落一串清晰但又不明所以的數字，是海的歡迎，我心裡想著，但當我手裡握著刮刮樂贏來的紙鈔的，我興奮中又夾雜一點憤怒，因為我人生中五分之四的時光都信仰著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但當意外之財讓錢包鼓脹到零錢滾進水溝蓋洞裡的那刻，我聽見人生觀崩解的聲音，但很快的，我被海的樂聲所征服。從老闆手中接過刮刮樂，我已經知道結局，而所謂過程，都是留給還正在奮鬥的人去自欺欺人的，看清了這道理的我坐上駕駛座，讓朋友閔享受一下海拔500 到1600 公尺的風景。
到了杉林溪，冬天的太陽轉紅得特別早，原本我極力抗拒的童年記憶攀爬回腦中，五點被長輩叫起床爬山，背包裡裝了比運動量還多的水果，吃完午餐跟不認識的阿婆聊幾句就忙著沿路買野菜下山，如今，楓紅夾雜著新年的元素延燒這片原始林，也讓我的思緒炙熱了起來——是山的氣味，是山那種由無數毫無規律的枝芽葉片壓縮出的和諧，一種超乎四季與陰晴的和諧，正當我開口要提小憩片刻的要求時，朋友閔就抓著我們兩個的行李往瀑布的方向走去，沿路上，朋友閔看到什麼問什麼，我雖然不覺得煩，但答不上來讓我有種在自己家中迷路的無力感，好險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雖然終於如願進飯店房間，但朋友閔的好奇心可沒有被這場雨平息，又離開房間了，等他再次回來時，看到他臉上燦笑我就知道事有蹊蹺。
我說：「夜觀飛鼠？」句尾的無奈把訝異給嚥了下去，腦中閃過工讀生掛兩個手電筒在樹上就矇混過關的想法，早早就到的解說員更加證實我的猜測，心裏默默盤算著解說時間結束回去飯店還能跟到哪一場跨年演唱會，讓我猜不到的是，夜晚的山是熱鬧的，下午那場雨似乎給了整座山辯論的題材，〸分鐘的解說過去了，我才勉強在黃嘴角鴞的口哨聲跟遠方山羌微弱的狗叫聲中辨識白面鼯鼠特殊的聲音，這頓熱情的叫聲讓我以為再等待一陣我就能夠看到飛鼠在道路兩側穿梭，我跟朋友閔就天真的跟隨解說員的腳步越往上走，但解說員似乎看穿了我們看到飛鼠就打道回府的伎倆，開始把解說重心轉移到植物上，只見他撿起一片正飄落的葉子開始吃了起來，我抬起頭看向那株樹的葉子〸有八九都是破損不全，以前看到破洞都以為是蟲咬，現在才發現還有內鬼，我們好幾雙眼睛打擾到解說員吃葉子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的把剩下的另一半讓給我們聞聞葉子的肉桂味，其實以前爬山的時候來來回回不知道經過這株台灣肉桂多少次，但我每次都急著想往前走，明明是爬山，卻又盲目地執著於走過哪些地方，而喪失了只要多停留個兩三秒，就會發現這棵樹與眾不同的可能性，很
容易認定一個目標之後，就錯過了山林中萬千種聲音和物種的饗宴，我依然期待我的目標飛鼠能夠出現，但我開始對其他動植物卸下心防，在松瀧岩不起眼的水窪中，我們看到長出後腳的蝌蚪，很難想像生命會在這種地方自成一格，不遠處的樹蛙和蟾蜍還沒到繁殖季就開始咆哮，彷彿年幼的他們受盡狹小壓迫的折磨現在終於體會到出人頭地的機會，當我正要依循聲音尋找艾氏樹蛙的時候，突然眼角餘光閃過黑白相間的東西，腳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響，一想到「有青蛙的地方就有蛇」的理論，一陣寒意向上竄，我回頭找尋朋友閔的蹤影，但看他忙著一個一個水窪檢查有沒有艾氏樹蛙的蹤影，我硬著頭皮往下一看，腳底下的生物早已被我踩爆，「黑白山跫」解說員說，雖然是有驚無險，但隔著鞋子還能感受到黏糊糊的感覺還是讓我感覺到一條生命的殞落，實在難以忘卻，所以接下來的路程，我一直低著頭，生怕又錯殺無辜，低頭走了一段之後，一株過山龍「伸出」它的手，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它在碰到我腳之際加速生長直到將我纏繞，替剛剛冤死的馬陸討血債血還，我驚恐地向山壁看去，只見它露出無數白牙，我顧不得腳底溼滑，大步跑向解說員。
當我停在解說員旁邊時，還來不及喘息就被眼前景象震懾住了，因為前段時間都只專心看腳下的路，不知道眼前風景為何，如今一抬頭，不計其數的螢光在我灑滿四周，完全不像任何一張照片裡拍攝出的那種明豔的光，而是內斂沈穩的小點，有的閃爍，有的持續，我呆站在原地，任由人群再次從我眼前經過，我這才看清楚，原來我剛剛一路走來，完全忽略這些發光的小生命，這時，一陣寒風吹過，眼前的光點像反彈的浪花，上游則是傾瀉而下的銀河，正當我還流連在螢火蟲的感動中，我聽見前方的驚呼，我以為會是爆發的螢火蟲群而擠進最前面，瞬間我就後悔了，是一隻枯球籮紋蛾的屍體，雖然他有一部分已經被啃食掉，但剩下的身軀就足以我不寒而慄，它的靈魂從翅膀上殘缺的眼睛游離，嚴刑逼供我「是山派的，還是海派的？」而這次我竟然無從回答，今天以前，我只看過寧靜的山，從沒聽過山聒噪的曲目，詭譎的濃霧，倔強的生命，駭人的演化，山因為有水才日益茁壯，海因為有山才有棲身之處，大自然是這麼的相輔相成卻又各自蓬勃，而我們擁有文明但不擁有自然，但無論是哪部分的自然，都是迷人的，即便是令我驚恐的枯球籮紋蛾，當他在阿里山翩
翩起舞時，卻是「阿里山神蝶」的姿態；即便在白天看起來像蟑螂的螢火蟲，夜幕一降就成了今晚最感動的畫面，不管是哪一種生命，都奮力活成值得掌聲的樣子。
跨年必看的煙火，杉林溪必看瀑布，夜間導覽必看的飛鼠，這趟旅程充滿了變化，看似事與願違但其實藏在底下的是大自然深不可測的禮物，意料之外的螢火蟲，雨後清晰的星空，各自美麗的生命，以及那從小與我相伴成長的自然。在成長的過程我弄丟了耐心，開始追逐目標，只願意看著自己腳下，在一個無知的狀態中朝下一個里程碑前進著，這趟旅程的開始是如此，我的人生開始也是如此，跟夢想擦肩而過就急著下失敗的註解，這趟旅程過後，當眼裡那個「是」離我而去，我不會忘記有千萬個我認定的「不是」正含苞待放。回程時我在行李中看到因為那場大雨而面目全非的刮刮樂，再我看著駕駛座又提出無數問題的朋友閔，或許這份友情就是我盲目生活的日子中，那值得掌聲的「不是」。
公布單位：國家環境研究院
